读书人的偏食

大书房

有一年因为什么问题,曾和友人发生过大的争论,我们各自都以为掌握了真理,在一些细节上吵个不休。我那时以为对方是偏执的人,几乎没有可对接的逻辑入口。

后来因为读到一本相关的书,渐渐觉得以往的思路是窄的,才发现我的观点有一点问题,知道是知识结构出了问题。我从自己的得失里发现,文人之间的争论,有时是偏食者的自言自语。合自己的胃口者好,不合者反之。类似的现象,现在还能在一些人的争论中看到的。

90年代,因为要写一本关于胡适的书,阅读了一些资料,才注意到,近代以来,读书人的偏食,是普遍的现象。只是民国间的文化生态与今天有别罢了。胡适在今天是热起来了,用他批评鲁迅的文章时常可以看到。我最初读胡适时,很佩服他的理性而温和的态度,是百年中国少有的思想者。这类人物现在也很少能见到了。胡适也是个偏食的文人,自己的悖论也是很多。

比如他过分强调实证和规范化,则把人文心性的自由也抹杀了。过于讴歌科学理性,把一切都确切化的时候,自己就易陷入陷阱里。其实如今现代性带来的弊端,倒是鲁迅早就看到了的。鲁迅当年讽刺胡适的思想,就是觉得他把一切说得太满,没有余地。而且一切为了“治”,从治国到治学,倒是没有了无治的逍遥。

也许天底下没有人不偏食的。因为偏,于是便有极端的意识,能引起人们的憬悟。马一浮一生偏于儒学, 四书五经成了信念的东西。偏食的原因乃缘于自信,还有的出于怀疑。信和疑交错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。

马一浮治儒学是不偏食的。史与诗,礼与乐都得兼顾,所以他的气象比一般浅薄的儒学专家要大些。讲儒学之外的书籍,马一浮就有点陌生了,在这个范围内,他也显得偏食了,对现代哲学处于隔膜的状态。

我由马一浮联想到另外一个浙江人木心,也是在审美领域很有建树的人。他读书很多,旧的一面有魏晋气,新的一面则是西方象征主义的传统。他对后者的研究很是不凡,相关的文艺作品都进入了他的视野。不过他似乎拒绝现代主义的文本,对非理性的艺术是警惕的。于是其创作越发显得精致和古典,是美的独舞,没有龌龊的意象在。

要是没有思想上的偏食,大概就不会有书写者生命的特点。所以在讲到这个话题时,就陷入优劣俱在、红白相间的语境,偏食的好与坏都在这里的。只是尺度与分寸的不同,结果也不同就是了。

偏食也带来了偏见的问题。比如丁文江吧,因为是留学回来的科学家,信西洋的学说,厌烦传统的道学,都没有什么不好。在地质学上对我国的贡献很大,那是有目共睹的。

可是他一直不信中医,在生命垂危时,有中医不用,去找西医,而那时又没有西医的条件,结果耽误了医治。过于信什么的时候,也会毁于信的误区。死于所爱之地,古今可找出的例子是多的。

茅盾晚年一直想把《箱叶红似二月花》写完,但他排斥现实主义外的传统,自己和自己较量着,将民俗和鬼魂之类的市井和乡野之风关到了屋外,实在是可惜的。我对比茅盾早晚期的作品,开始是有气象的,后来过于拘泥于所信的方法,结果路越来越小。你看他读的书,大量是反映论的东西,关于神秘的和意志论的东西就比例不大。他的后来的焦虑也未尝不与此有关。

我读了许多前人的书, 最佩服的是鲁迅先生。他对科学理性和民俗宗教有着深切的理解。当人们耽于玄学的时候,他却强调科学的理性。当唯科学论占上风时,他又注重心灵的漫游。

选择了什么的时候,就又警惕着什么。不被俗谛所扰。

鲁迅看似一个偏激的人,其实更带有合理性的一面。倒是他骂过的人,是偏得厉害的了。我每读他的书,都有惭愧的感觉。也敬佩他在那样的年代,为我们的文化写下了迷人的一章。其偏激的声音,响着我们的土地上最中正的旋律。

用木心和陈丹青的思路来说,不是鲁迅出了问题,而是我们这个社会有了毛病。外表走偏锋的鲁迅,其实在正路上呢。我们什么时候能像鲁迅那样警惕偏食的误区,看人看事就不会那么单调了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