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书房 发表于 2018-12-12 15:58:54

海婴先生


△ 鲁迅与儿子周海婴,一岁与五十岁。






△ 青年周海婴

海婴是鲁迅先生的儿子。他的一生,活在鲁迅先生的巨大的暗影里。有时,他甚至直接就是活着的、鲁迅先生的影子。

鲁迅先生这样的父亲的暗影是有能量的。生活在奴隶世界的人,会把这种能量美誉为“荫庇”。

鲁迅先生以为,奴隶世界的人不会做父亲,因此写《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》,愿意“背着因袭的重担, 肩住了黑暗的闸门,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;此后幸福的度日,合理的做人”。

鲁迅先生可曾想到,他诞生的儿子,却一直背负重担, 生活在他自己制造的暗影中么?

如影随形。鲁迅巨大的形体,决定了海婴的命运。

在鲁迅笔下,影子是乐于向夜告别的,然而光明会使它消失。如果拥抱、沉醉于夜呢?黑暗又会把它吞噬。


△ 海婴先生镜头下的绍兴鲁迅外婆家,1956年。

影子只能徘徊于明暗之间!无地彷徨!

如果是有生命的影子,爱独立,敢反抗,具意力呢?能够挣脱光学定律的宿命吗?

如果庄子做了影子,大概会安于巨影婆娑的黑夜吧。因为南方的夜,有星星,有月光制造的伪光明,有山川精灵,有巫鬼出没……更重要的,会产生对于光亮的敏感和向往——只是,恐怕也会安于这种敏感和向往吧?! 把它诗化,美化,哲理化,正是庄子擅长的、安置人生的方法。

如果孔子做了影子,大概会把明暗世界秩序化,合理化,说光影秩序就是宇宙间最正当的“礼”。虽然他奔波于明暗之国,忧戚在主暗臣昧,但也会发明一套为影之道。比如“中庸”,不就是在君臣父子男女之间取中的影子哲学?比如“忠孝”,不就是某种形主影从、如影随形的影子道德?

如果墨子做了影子,大概会觉得自己就是中国思想史上最深沉的魅影吧。那些墨子之徒,面目黧黑,形容枯槁,负责任、轻生死,宛如赴汤蹈火的丐帮弟子。但随着古国文化一天天的“巧伪”化,那些伪阳光、真黑暗一天天地把墨学给淹没了。“万家墨面没蒿莱”, 不能直立的影子是做不了脊梁的。

如果老子、佛陀做了影子呢?

… …

可现在是,海婴做了影子。

父亲对儿子说,人各有己。不要做我的影子,虽然我就是你在世上最大的影子。

又说,如果你能站起来,你就不用做影子了。就能摆脱你的宿命。

不要当空头文学家。


△ “海婴六个月,1930年3月23日,上海”
(扶周海婴的是鲁迅的手)

海婴于是开始了自己作为影子的站立。

父亲那巨大的形体其实是无法摆脱的,阳光移动,海婴站立在每日形影交错之际。海婴重视此时形影夹角最大的宝贵时刻。这似乎是他摆脱鲁迅影响的第一步:还在少年时期,他就远离了文学界,并终生远离父亲钟情的文学事业。他拉长了自己与父亲形体的距离,撑大了自己与父亲形体的夹角。虽然这只是一种效果。但有时,当光亮把影子投射在政协礼堂的高墙上,影子确乎已经站立起来了。

但海婴清醒地知道,事实并不是这样。他厌恶这种虚假的、模拟的、二维的站立感。

他是鲁迅的儿子,在精神上也是。

鲁迅说过,人各有己,首在立人。

影子只有转形为形体,才能进入三维空间,才能真正站立。

影子的站立是脱胎换骨的生命获得和生命自塑的过程。

海婴因此入北京大学,并且成为广播电视部的一名无线电专家。

这难道值得特别强调吗?值得!因为海婴从此成了海婴先生。

他不再是鲁迅先生的影子。

他没做空头文学家。


△ 1947年,海婴先生(中间)自拍照。

海婴先生横站在了中国社会各色人等、组织、机构面前。他有了自己待人接物的原则,有了自己为人处世的格调。

然而,依它而行是不易的。因为,海婴先生不是一个战士。

如果海婴先生像乃父鲁迅先生一样为战士,那么全身披甲,荷戟彷徨,能攻善御,敌不能伤。

海婴先生甚至没学到鲁迅战法的一招半式。但却成为鲁迅宝库的守卫者。

比如有政治利用的巨寇来袭,海婴用什么来抵挡防御呢?不是连许广平先生都负伤累累,以致……

文化革命、中日友好、两岸政治,都曾压得海婴先生不能翻身,不能直立。

比如有出版机构、企业、晚辈的经济利用,人情、令誉、君子不言利之类传统道德舆论也令海婴先生感受压迫,不能动弹。

但海婴先生直道而行了。

都说历史不能假设,但他偏偏要说出那个著名的假设:要是鲁迅活在人民共和国,会怎么样?

都说中日友好来之不易,但他偏偏要说出长久埋在心底的怀疑:鲁迅之死,须藤医生到底有无责任?

都说君子不言利,鲁迅哲嗣尤堪如此,但他仍然坚定地走进了维权的法庭……

海婴先生是循公民道德而非圣贤道德行事的人,知道若强人做圣人,就是“吃人”!若享有公民权利却囿于虚荣、胆怯、威压而不敢用,就是奴隶!

可我们却往往不知道。

海婴先生走在时间的前面,走在北京时间的前面。


△ 海婴先生

他是鲁迅先生的肖子,是现代中国人的丛林中屹立的一棵树!他以清癯、高大、舒缓消散的形体,自为夜的丰碑!



大书房 发表于 2018-12-12 15:59: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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